专访|导演张大磊:跟着感觉走
该剧改编自双雪涛同名小说,内容的确是和破案有关,小说的讲述方式很特别,由数个第一人称的故事构成,简洁的文字和对话,逐渐拼出完整的图案——上世纪九十年代几桩未破的案件,给相关家庭带来命运变迁的故事。这也是双雪涛较为出彩的小说之一。
前两集的两个多小时里,长镜头缓慢移动,时光从冬到夏,一切平静如水。老实的庄德增和爱读书的工人傅东心相亲,结婚,生下了庄树。他们住在国营工厂家属片区里,邻居包括李守廉和女儿李斐。庄树和李斐在下岗潮里缓慢地度过童年。
第三集开始,庄树和李斐都长大了。温暖的长镜头变成了冷色调,剧情依旧日常,没有迷雾剧场一贯的紧张和悬疑气氛。
对于不熟悉张大磊导演风格的观众来说,这部影像表达具有很强作者性的作品是一种观剧体验上的挑战。对于熟悉迷雾剧场的观众来说,那更是一种对国产剧观影习惯的挑战。
张大磊的作品以长镜头和真实感见长,喜欢用非职业演员,影像“舒缓”“平实”。有影评人提醒,在看剧之前,可以先“做点功课”,看看张大磊在2016年获得金马最佳影片的电影《八月》,或者观看24分钟短片《下午过去了一半》。
“我发现,能接受的观众还是蛮多的,不管是从哪个方面去接受,总之超出我的预期了。”对于《平原上的摩西》播出后的反响,张大磊还是挺满意的。
找张大磊拍《平原上的摩西》是迷雾剧场的一次冒险,而对张大磊来说,创作是一道选择题,一旦选准方向就一路走到底。
第一次阅读小说《平原上的摩西》,张大磊就沉迷其中,“有一种魅力特别吸引我,可能是里面隐含在文本背后的那种宿命感。”
双雪涛的作品风格简约又留白,张大磊觉得这个小说适合改成影视,“其中很关键的一点就是里面有空间。”但当时他在筹备电影《蓝色列车》,也从未做过改编影视,等想到动手时,听闻版权已经卖了。不久后有朋友询问他,是否愿意去迷雾剧场拍点什么,张大磊很犹豫在剧集上做尝试,但听说要拍的是《平原上的摩西》,他马上答应。
制片人齐康告诉张大磊,他看中的,正是《八月》那种娓娓道来的气息,而不是什么急功近利的效果,迷雾剧场想要结合他的作者性。
为了找出最佳结合方式,张大磊和编剧组的几位老师在两年多时间里做了若干稿剧本。但张大磊越来越感觉“不是那么回事了”,因为剧本逐渐趋向于类型化,超越了作者性,“这和我作为二创作者的初衷有点背道而驰。尤其是在服务于戏剧性的同时,让人物偏离了正常的设定,这个很难受,我还是希望每个人都是正常的,他们已经成了我的熟人,不想那么做。”
张大磊逐渐搁置讨论,他知道这是大方向之争,很难解决。等他拍完《下午过去了一半》,制片人齐康决定完全放弃之前的讨论,让张大磊独自完成剧本。
监制刁亦男也支持完全按照张大磊的想法来。拍出了《白日焰火》《南方车站的聚会》等作品的刁亦男,“特别能理解一个导演特别坚持某一个东西的时候,是一个什么样的处境和状态”。
“刁导建议整个讲述的顺序是从头讲到尾的,不要做太多的技巧,比如说插叙闪回,刚开始我还想过,但刁导建议一定要本本分分从头开始讲,他觉得,既然是在说这些人的命运,也在说他们的历史,历史前后都是有因果的,那就用最本分的方式,而但凡加入叙事技巧,或多或少是在为其他的问题服务。”
与其说在改编一个剧本,不如说他在重新创作一个文本,台词也是用第三人称在写,不用戏剧性牵引人物关系,而是主要专注于人物在这个空间里经历的这段时间。
“我只是抛开了固有的一定要做类型剧的态度,会更自由一些,把个人的感受最大化。没有太依靠方法和技巧,把自己放到里面,不去考虑所谓的结构或者是技法之类的问题,最大限度的接近剧中人。就像是自己的一个朋友一样,你很熟悉的朋友,不用去做过多的准备,当你想要介绍他的时候,你自然可以讲出来很多话。”
有时候写着写着,张大磊感觉自己离其中的人物远了,他就停下来,去过自己的生活,直到心里那个人物回来了,他离他们又近了,再接着写。
“我特别依靠依赖这个东西,是直觉还是什么,我说不清。这个感觉是需要时间去堆积的,我们不能用传统的方式,通过一步一步方法去得到这个感受。这个感受不光是人物,还有视觉,包括听觉,包括声音,甚至嗅觉这些都很重要,所以剧本里面这些都有。”
在他的剧本中,悬疑不再来自于叙事,而是来自于人物。可以理解为,本来就有庄德增一家,也有李斐一家,张大磊无意闯入了他们的生活,“我进入那个时空里面,把这些碎片捡起来,这些碎片里面是有破案的,也有吃饭的,恰好这几个人遇上了一个案子。”
张大磊称这样的感觉,和回忆类似,也是使得全剧仿佛都在生活流中的原因,即便是命案,宿命感,也只是潜藏于人物的生活中,而没有仪式感的体现。
“我更希望像一个冷静的观察者,单纯呈现我闯入的这个空间和时间。这和我们人的记忆方式挺像的,有时候我们回想起来以前的事,都不用很久远,你往往会站在一个跳出来的角度去看问题,而且我们的记忆里也包含我们自己,这就很有意思,挺忧郁的,你不得每每想起来都会有一点伤感吗?”
“其实我的剧本里面基本是没有台词的,除非有一些重点对话段落,比如说开篇的相亲,包括李斐第一次去小树家划火柴,这几场是保留了原著里的表述方式和表述内容,演员在表演的时候,肯定原著里的台词记忆是最深刻的。”
张大磊的剧本更重视人物,他挑选“合适”演员的标准,也更侧重演员和人物是否有相通之处;而“面试”演员的方法也不是靠“试镜”。“人和人之间就很奇怪,接触的时候就会感到一些气质的东西出来,你说它是磁场吗,还是什么,也不知道。”
选择“老舅”董宝石饰演庄德增,源于张大磊曾无意间看过他的纪录片。“纪录片里老舅特别生活,能看到一个真实的人,他不是野狼,也不是嘻哈,没有那些飘在上面的东西。我突然看到了一个特别真实的小伙子,也经历过底层的生活,表面上是一个样子,他面对工作是一个样子,玩世不恭是一个样子,但那里是一个极敏感极深沉的人物内心。”
通过好友班宇介绍,张大磊见到了董宝石,确定了庄德增就是老舅那样。“他有没有过表演经历无所谓,他只要人是这样,就可以。人本质的东西更重要。”
“庄树是一个成长很慢的人,他的童年很漫长,是一个幸福的孩子。从性格上来说,庄树是一个敏感的人,他会感受到身边的变化,但是他在回避,他到最后都没承认,他那天去赴约了,或者可能磨叽半天才说。他的家庭很优越,这造就了他的性格。他不懂得马上去珍惜什么东西,因为他不需要。他处在青春期时,去打架去替人出头,但因为他的童年太漫长了,他不知道什么是危险,什么叫严重,什么叫后果,直到他最后在湖面上与小斐相遇的一刻,他的童年才终结了。他被强行推进了成年的世界,那是一个很残酷的世界,他只能哭,很无力。”
制片人齐康引荐了董子健。第一次见面并没有直接聊工作,只是“感受一下这人是什么质地”,张大磊感受到董子健和庄树很像。
“我理解的少年感是,一个人的行为和表达没有那么强的目的性,没有那么多的准备和深思熟虑,更多的是自发的本能的一种直接反应。有时候人只能自知一面,但是总有一面是不自知的,你掩饰不了。我感觉子健身上有劲儿,也不怕出错,少年感可能还有一个特征是不怕出错。他俩从小家庭都不错,内心都是蛮敏感的,喜欢把一些内心的东西可能稍微隐藏起来一些。”
张大磊看到的李斐,则是一个渴望停留在童年的人,“因为她的童年被过早打上了句号,所以她是用一生在找回童年。小斐活得很被动。”
邱天是反复斟酌才定下的。“她不是那种急于表达的人,跟李斐是接近的,而且挺忧郁的,她身上有种灵气,这是李斐很重要的一点。”
对童年时代李斐小演员的确定也费了一番功夫,张大磊和副导演,一个班一个班看学生们上课的自然表现。童年李斐是一个气质忧郁的女孩儿,有属于自己内心的角落,“可能在很多人眼里,这个女孩儿都不具备那种当演员的条件,因为她太羞于表达了。”但这才是李斐,她身上同样有一种灵气,不说话站在那里就很好。
在《平原上的摩西》中,海清饰演的傅东心,是一个被讨论比较多的角色。海清和张大磊在《蓝色列车》里就有过合作,是演技备受认可的职业演员,这一次倒有一些争议。
“傅东心在小说里是个有主见的知识分子,但是我个人的感受是,小说里面她出去旅行,很有主见,能够判断自己生活,反失去了女性角色身上的那种神秘感。她应该是不太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经历过那10年,她又出生在那样一个高知家庭,所以生活处境和她的追求是不相符的,她是一个处在半空的女人。我觉得她很难去给自己做什么决定,她如果很有主见,她的生活就不会是那个样子,她可能就不会决定嫁给庄德增这样一个人,或者说,这个人就没有那么脆弱。”
在张大磊眼中,“生活当中有这种人,她不是凭空蹦出来的,她有追求,也很敏感,人的性格会决定她的人生状况,她需要读书,但是她也未必真的是读了那么多书,起了多大作用,只是读书变成了一种习惯和一种追求。傅东心在心里会给自己一种人设,但是生活很难让她成为自己想象中的那个人设。里面有一场戏,傅东心跟姐姐去买葱的时候,脆弱和敏感会让她哭,这不是她想要的生活,但是她眼前只有这一捆葱。”
张大磊觉得,“傅东心不是独立知识女性,文艺女性现在允许有,她在的那个时代其实是不太允许有的,所以她是一个孤独的人,一个悲情的人。我认识的长辈里应该是有这样的人,我的感受非常深。一次看完样片之后,刁亦男导演和双雪涛也表示了对傅东心人物的理解,他们印象中身边的确有这样的人,很敏感很脆弱。”
因此,张大磊认为剧中的傅东心,是一个“悬在半空的人物”,她没有职业,却凭空有这样的性格,“很难找到表演抓手”。海清有很强的感受力,才能找到那个精准度,无论观众如何评价,他认为海清的表演很准确,至少是忠于他心中的傅东心。
其他演员里,不少是张大磊的老朋友和长辈来帮忙。比如演赵晓东的张晨,本来是音乐人,二人从《八月》开始合作至今。饰演蒋不凡的王铮也同样是音乐人,他是乐队mojohand的贝斯手。扮演傅东心姐姐的是艾敬。打扰一下乐团的陈胜仑和米时可来跑了个龙套。饰演蒋不凡姐姐的,是张大磊的小学语文老师,饰演其母亲的正是老师的亲妈。扮演李斐对门的是蒙古族演员巴音、巴德玛夫妻。
使用没有表演经验的路人,在张大磊这里是件寻常事,他认为只要合适的人进入合适的角色,演出的东西就可以通过调整达到合适。
“我们要直接面对人,而不是直接面对演技,我的理解里演技是控制,你控制表现出来的多或者少,这可能是演技里面比较难的一部分,千变万化,我觉得那不叫演技,专业演员的话,他可能会控制更多,像董宝石的演技我们不了解,但我相信会在沟通和工作当中去解决这个问题。比如我邀请你来演一个记者,一个和你本人很像的记者,难道你演不好吗?你肯定演得比任何一个演员都好,只要习惯了、适应了,尤其是已经完全相信了这个角色,绝对是最出色的演员。”
《平原上的摩西》第一集中的婚宴桥段,似乎佐证了张大磊的观点,无论职业还是非职业演员,都在其中恰到好处。这场戏是一个长镜头的调度,每个人出现的时长没有严格的计划和准备,但这场婚宴一秒带人倒回三十多年前,推杯换盏、酒桌调侃,眉间点了红点的小朋友,真实感堪比纪录片。穿着一套不合身的西装,董宝石靠在出菜口扒拉两口饭又重新应酬,没有多余的表情,就是那个时代多数工人的样子。
张大磊会带着演员读剧本,但到了拍摄现场则丢开它。他相信要跟着感受去完成,演员要在景里面,在故事里,每一个人都跟着自己的人物命运去完成表演,而不是完全照着剧本走,甚至说什么话演员也可以自己决定,只要不偏离方向。
“这个剧里面不太好说有台词这个东西,只是人物在说话,看到的是他们的说话方式,人物是什么样子,他的说话方式就是那个样子。在这个场景之下,他就会那样去说那些话。”
张大磊反复强调跟着感觉和气息。在这种理念下,小演员能更好地完成任务,不会装,不改变自己,而对成年演员,张大磊则要关照,“尽量少想,不要自己给这个人物太多的分析或者是解读。”甚至他自己都给这些人物在心里面再留白一些,“让他们的感觉再多一些,分析再少一些,定义再少一些。”
悠长的镜头,穿过时间,穿透空间,仿佛远远望着空间里的每个人。如果对电影史有了解,不难从《平原上的摩西》中看出一些侯孝贤、杨德昌电影的痕迹。张大磊也表示,有朋友说他这部剧的形态很古典。
从小在电影制片厂长大,张大磊的假期多半在影院里消磨时光,那时最喜欢的是成龙、李连杰的电影,会学他们的样子比划。1995年暑假的最后一天,他和家人在电影院里看了《阳光灿烂的日子》,当时电影刚从威尼斯凯旋。看后就有种说不出的感觉,张大磊总去回味,总想再看。
到了大学,进入导演系,他才正式开始严肃看待电影。“国内的导演里侯导的《风柜来的人》,杨德昌导演的《青梅竹马》,贾樟柯导演的《站台》,还有费穆的《小城之春》,都对我影响特别大,电影启蒙阶段就受他们影响很深。”
这些电影令他感觉到舒服。“这几个导演,每一个片子里面,都是在找寻时间和空间,我跟朋友聊起来,也经常会不自觉聊到这个话题,时间和空间里包含了太多的东西,你的情感人物命运都在里面。我们讲类型片或者悬疑剧,其实它也是在时间和空间里面,只不过角度放到了戏剧性上。”
因此,当他开始拍戏,自然选择了他最喜欢,最接近于自己想要的表达方式,哪怕《平原上的摩西》讲的是悬疑故事,他依然会用自己的方式,“这是一个选择的问题,不存在模仿或者致敬。”
因为家乡在呼和浩特,张大磊将原文的东北背景转移到了呼市,但实际上,张大磊内心并不想这么确定某一个城市,本想只大概定义为北方,“不管是把它确定在哪一个地,都太局限了。那个时代是所有人都经历过,有一些特质是每个人身上都有的气质或生活方式,大家是共通的,我们愿意找共通的那部分,就模糊掉了背景和时间,所以也没有说准确是哪一年。我觉得这些越开放,可能大家的理解的自由度越高。”
对于还原时代这件事,张大磊的想法也有些不同。通常当我们讨论复古时,往往站在当下,回看当时,唤起记忆里的点滴,但张大磊却想尽量回避用现在的眼光回望过去。
“我们经常聊这个问题,说回望十年代的时候,那个时代到底是什么样子,国企改革这种社会变化,到底带来了什么?其实我没有答案。因为在那个时候,我们都处于少年期,就是在童年,如果从童年角度来讲的话,实际上大部分都是美好,包括下岗。那个时候生活很简单,物质很匮乏,但是经历童年的孩子们,都经历的是一种高满足的美好时光,而且是回不去的,回不去的东西是值得去惋惜、珍藏的。所以作为这个职业,我可能更愿意让自己的心态保留着当时的那种认知,因为你如果不是设身处地去感受的话,很难去判断一段历史,所以这也挺偷懒的。”
至于整个剧组的美术和置景,张大磊和美术指导兰志强尽量抛弃做美术、复古这些概念,“让每一个场景或者每个细节,进入到一个时空里面。”
他们的沟通中,并不是张口就开始讲风格,而是讲那些残存的记忆,“我们会聊到某一年,比如说小斐家住的平房,可能是1993年或者1992年,会先找到一个景,肯定是一种土坯房子,出门之后有一个小巷。”找到了这个地方,大家都进去感受一下,有什么样的东西,才会让自己觉得真的回了家。
这个过程里,他并不想强调,到底“应该”有什么。这个房间对不对,这个景别是不是童年,“坐在那里,感觉”。
甚至有时候,他们会刻意“去符号化”。“大家都有的那些,我们就会尽量先把它拿掉,如果拿掉也不影响的话,我们就不要了。我们不想复古潮,我们不要运动衣,也不要飞跃牌球鞋,我们不要永久大杠,这些东西是大家公共记忆没错,但是不仅仅有这些。”
还有什么呢?还有更多更生动的公共记忆,比如电影《八月》中出现过国营工厂下岗潮后,工友聚餐唱歌的情境,在《平原上的摩西》中再次出现。庄树长大后,已经和庄德增分居的傅东心少见地在饭桌上开朗起来,和曾经的工友一起喝酒唱歌。张大磊确信这是一个公共记忆。
“可以去问一下我们的父辈,那个时候大家在一起表达开心、表达愉悦的方式就是唱歌,没有太多条件,用肉嗓去唱歌,很简单,但是很投入,是直接的情感的交流。我经历过,组里的很多人都有这个记忆。这场戏也并不是为了写而写,人物到了某一个点上,他们自然就到了那儿。”
又如,庄树和李斐在室外泳池旁披着毛巾,在小卖部里买了干脆面分着吃,站在屋檐下等待雨停,庄树家茶几上的器月球车,这也是属于童年的画面。
张大磊的影像世界里,声音也是极为重要的元素,声音贯穿着空间和时间,火车声、广播声、机器声,甚至窗外的蝉鸣鸟叫,环境音极为丰富,他也在其他采访中多次提到声音的重要性。
“我觉得很多人都有同感,大多数人有时候回想起来一件事情,可能是因为一个什么声音,视觉和声音是综合一体的,容易让人忽然感觉到一种处境,勾起情绪或者记忆。听觉是不容忽视的,我们本来就生活在一个有各种声音的空间里,那么声音自然应该出现在这个空间里。”
因此他也将童年抹不掉的火车声反复放在剧中,“记忆中的城市它不大,尤其到了夜晚或者是中午的时候,城市会比较安静,没有那么嘈杂,所以火车声会很清晰,从远处传来,还挺伤感的气息,这是我记忆中很重要的一个元素。”
声音是有层次的,他在前两集中,尤其想突出寂寥感,因此和声音指导郝钢老师非常考究地设计了多层次度的声音,甚至有些细微的声音基本是听不到的,但如果不放进去,就会有明显的缺失,无法塑造出一个完整的空间感。
人物对白也是一种音效,本就不用台词交代剧情,因此谈不上必须让观众听清对话。当镜头离人物远了,人声就小,镜头近了,人声就大,“人和声音是一体的,也是要有空间感的。”
比如庄树长大后,第一次回家的戏份,镜头凝视着客厅,庄树进来后走过客厅,走向房间的另一端,传来他和庄德增的对话声,但镜头依然对着无人的客厅。
“空间是一个真实空间,他们家有客厅也有卫生间,而且还有隔壁邻居,窗外还有对楼,对楼再往远看,还有小区以外,我觉得这叫空间。这场戏我们并不是拍庄德增说了什么,这场戏拍的是在这样一个房间里面庄树进来了,两个人去了客厅——我表述的是这个空间里发生了什么,而不是说谁干了什么。”
到了后四集,因为监制是刁亦男,有些观众认为影像风格有所转变,有一些刁亦男电影的感觉在其中,喜欢《八月》的观众就有些遗憾。张大磊并不认为这其中有风格上的“割裂”,他的镜头风格只取决于故事中人物的命运走向。
“首先时代不一样。1980到1990年代,人们生活的方式就是那样简简单单在一个院子里没有太大的风浪,感受到时间在游走。2000年开始,人们可不像疯了一样在追求效率吗?我没有刻意要做区别,只是剧情发展到了,而且庄树成年了,有了他的职业,他的工作是要去破案,自然就会这样,人的状态变了,我们依旧是以人物为中心,当人物的生活和节奏产生了变化,我们观看到的影像,它肯定自然会有节奏上的变化。我没有任何节奏变为比喻来说点什么的目的,人物的生活就是自然而然变化了。”
剧版令人心碎的结局,也是对小说改编最大的部分,把双雪涛浪漫主义的希望直接戳破,并且是用最残酷的方式。
小说里,庄树在水中放下“平原”烟盒,告诉李斐,他做到了把水分开,变成了平原。张大磊则让李斐在枪声中倒在船上,庄树痛哭不止,画着童年李斐的“平原”烟盒才落入水中。
“总得长大进入到残酷的世界,这是无法挽回的一个东西,回忆是美好的,但它永远只能是回忆,不能让一切终结在一个虚无缥缈的结局上面。”
在这个结局里,剪辑指导廖庆松也给出了关键性建议,他在庄树掏出烟盒之后,再次剪进了一个李斐深情凝视庄树的镜头,张大磊的剧本中没有这个凝视,他认为这是“神来一笔”,“小斐脸上的欣慰与期盼已经很说明问题了,现实是冷酷的,但在他们之间有一股暖流,是属于两个孩子的。”
张大磊并不认为他修改的结局是对原著的背离。“它的解读空间本身就大,你可以把它浪漫地理解成烟盒代表着一种和解,或者是一种永远无法达到的和解,越走越远飘向岸边,文字上描述的是他的手绕过了他的枪,摸到了烟盒,但我觉得雪涛也有可能想到过剧里这种结局,因为他们两个人在湖面相遇的时候,他们的身份和角色毕竟是对立的,一个警一个是匪,已成定局,不可挽回,所以悲剧性已经在里边了,现在的结局是这个文本的想象之一。我不认为既然是开放性的,它就一定是单纯的希望,让美好的东西漂在湖上,我们不去做选择。我觉得这仅仅是一种假定。可是回过头来看,剧集比文字更写实,有一个最终要传递的信息,就是那种唏嘘感,唏嘘的是两个孩子的童年。”
1996年平安夜的一枪终结了李斐的童年,而湖面这一枪,是残存在庄树和李斐中间的童年被世界强行终结了。
“枪在他们那里是一个玩具,但在眼里,这是危险。”但张大磊强调,悲伤的底色并不意味着恶,“这声枪响不是错误的。赵晓东作为一个成年人,作为一个,从他的经验或者是职责去判断的,他是不会想到这两个小朋友之间是在做游戏。赵晓东也没错,他只能这样做。这就很让人难过了。”
就像他把小说中的孙天博也做一些修改,他认为小说里的孙天博有他的心思,想得到回报,是一个精明的人,但剧中的孙天博是善良的,他知道小斐不会爱他,但他认了,他们是相依为命的。
“我个人会特别希望作品当中的人首先都是善意的,没有强加给他们的恶,每个人都是共存的,但没有说刻意让谁是一个恶人。人可以是一个卑微的人,甚至是一个有些猥琐的人,但他不是恶人。包括孙天博让小斐撩裤腿,完全就是为了生存,是底层人生存的逻辑,虽然这会伤害到李斐,但他没有错。这也让人难过。”
在张大磊看来,影像毕竟和文字不同,但现在的结局并没有过度渲染什么,在气质上和小说依然是保持一致的,没什么区别,也在试图找到诗一般的感觉,只是他选择了一种解读,也留给了观众足够的空间去体会故事余韵。
对比原小说,他对某次看到的影评里的观点比较认同,“雪涛可能他会站在一个历史的角度去看人物,而这个剧是我从个人的记忆,自己的成长,去理解文本,或许,我是从一个时光的角度去看历史。”
《平原上的摩西》不是迷雾剧场中最高分的一部,但显然它会是一部分观众的心头好,它也不负众望,入围了今年柏林电影节的剧集单元,成为该单元创立九年来首部入围的华语作品。
谈及迷雾剧场,张大磊对悬疑也有自己的兴趣和想法,他也爱看黑色电影,喜欢《杀人回忆》,喜欢《第三个人》,喜欢《凶手M》,也不抗拒拍那样风格的影像,他认为迷雾剧场未必要被某种形式禁锢,可以不做标准的悬疑剧,有悬疑元素就可以,比如这一次的尝试。
“什么叫悬疑?我觉得未知的它就是悬疑的,它不一定是危险,人心更悬,你猜不透一个人的人心,下一步该怎么样你不了解,比如发现了新证据,重点是之后他接下来要做什么是悬念,我反倒觉得那个过程如何发现的并不悬疑。”
但他比较抗拒“电影感”这个词,“就很像是在说用拍《八月》的方式拍一个古惑仔……影像是一个浑然一体的东西,你不能把它很功利地说成一种方法,它不是那么回事儿,电影感更不能那么说.就好比现在你说现在有很多摇滚风格的歌曲,大家就把一个东西拿来套到一个风格里,实现一种目标。根本不是这么回事儿。”他希望观众能更多地打开思路,“习惯会慢慢形成一种规则,我希望这能开个先河,后面有更多更成熟的迷你剧,当它能拍得逐渐更准确,自然会有更多人去接受。”
不过实际上,在当下的视频平台上,张大磊的心意并不一定能快速实现,当缓慢的长镜头有“倍速”这一选项时,他也只能感到无奈,他倒不是为自己的作品遗憾,更多的是为焦虑的观众而难过。
“也没办法,大家就处在这样的一个情况里面,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没有耐心、没有时间或者是焦虑,这是个事实,从我本人出发,我不希望大家那样去观看,挺让人难过的,生活方式把人逼到这份上,为什么要那么着急,连看片都那么着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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