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闻再定义
新闻已遍布现代人生活的每个角落,它随时会出现在每个人的电脑与手机屏幕中、公共交通的电子显示屏中、与亲朋好友的谈资之中……新闻似已牢牢内嵌于我们每个人的日常生活之中,有之,理所当然;缺之,或无关痛痒或惶惶不可终日。
然而要问新闻究竟是什么,恐怕很难有一个统一的标准答案。按中国的新闻教育相关教材中的描述,徐宝璜是我国首位给新闻下定义的人,他提出,“新闻者,乃多数阅者所注意最近之事也”;邵飘萍认为“新闻者,新近时间内所发生的,认识一切社会关系人生的兴味实益之事物现象也”,将事实信息作为研究对象是此类定义的共性;陆定一提出“新闻是新近发生的事实的报道”,陆氏的定义一直以来是学界认同度较高的概念。
随着新媒体的快速发展,技术手段的不断进步,新闻原本的内容选择、生产过程、传播方式、扩散渠道等等方面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新闻之概念,也值得重新讨论商榷。
祛魅一词起源于当代哲学。一般的理解为曾经一贯信奉的或被追捧的人或物或事或感情或文化或定论,受到新的认识后地位下降。经常被用于描述欧洲文艺复兴时代和启蒙哲学时代之下,人们对于宗教与神的重新认识、崇尚理性,蒙昧、迷信、主义的。祛魅的思维之下,人类更为关注其本身,人为附加于事物之上的神圣性快速消解。
现代电子通信设备和互联网的普及,给传统新闻带来的最大冲击乃在于生产过程的颠覆。传统新闻生产是一种精英式的一对多的大众传播,新闻机构精心挑选新闻从业人员,新闻从业人员代表新闻机构对外发声,并充当社会的意见领袖。
新媒体环境改变了这一切,人人都能够在社交媒体、通讯软件、论坛等网络空间中发布自己的所见所闻,其中当然不乏具有新闻价值的事物。更为重要的是,其生产和传播速度往往要比传统新闻机构快上很多,缘于其省去了采写编印等等专门环节。
在我国,很多人在遇到事物还不能确定真伪或完全了解事态的突发状况之下,往往已不会第一时间求助于新闻网站或APP,因为他们知道,新闻制作没有那么快。越来越多的人转向于微博、微信朋友圈等社交类媒体。2018年5月6日12时许,常熟市常福街道珠海路万达广场的商场负一楼地下停车场发生管道掉落,下午二时左右,每分钟更新一次的微博热搜榜中便已出现了“常熟万达广场”的相关话题。点击话题查看相关微博,其中有现场目击者的微博叙述与照片、遇难车辆后车行车记录仪所摄影像,可谓图文并茂。微博用户只需浏览四至五条排名靠前的相关热门微博,即可拼凑出事件大概。记者在网络上搜索相关新闻,最早的一条新闻来自新浪,一条图片新闻,只有简单的文字介绍,发表时间为5月6日下午两点十七分。亦即在新闻媒体报道该事件前,微博用户早已通过大量的微博搜索,把该突发事件点燃,在微博上引起相当关注。
现代通信技术与设备的技术革新,让新闻不再囿于新闻机构的垄断,借助微信公众号、公开微博、论坛曝光等等方式手段,人人都有制造新闻的权利。如此的状态下,更多的信息可能被发掘而成为新闻,新闻也得到了更快速更广泛的传播。更深远的影响在,人们获得新闻的方法不再局限于固定的几个新闻机构,潜移默化中新闻机构公开对外发声的权威性被消解,对于新闻机构特有的信任已有了可取而代之的选择,工具理性顺理成章地战胜了权威神性。
但另一方面,新媒体的出现也带来了诸多不可避免的负面效果。其中最为典型的乃是自媒体时代要件缺失的“新闻”往往非但不能消除信息的不确定性,反而加剧了受众对事物的困惑。
最近沸沸扬扬的“马化腾微信回应”事件便是其中典型。事情起源于5月5日一篇题为《腾讯没有梦想》的爆款推文,该文直言,“腾讯正在丧失产品能力和创业精神,变成一家投资公司”。这一论断在互联网界引发轩然大波,一时间各类观点甚嚣尘上。次日上午,一張“Pony马化腾回应”截图的出现打乱了先前的争论,包括新浪科技、每日经济新闻、钛媒体、搜狐新闻、腾讯科技等多家网媒、主流财经媒体迅速反应,并以此为据,在突出位置刊出“马化腾回应”的相关文章,大书特书腾讯梦想。但在“马化腾回应”成为新的热点后,尴尬的一幕出现了。一篇题为《腾讯的梦想其实是我PS出来的》之文出现,作者“Zen”承认“Pony马化腾回应截图”是自己所伪造,并讲述伪造的初衷与经过。哗然,尔后腾讯公关总监张军也证实截图为伪造。
从这个案例中不难发现,新媒体时代的新闻已大不同于传统新闻,真实性远非新闻生产的首要要义。传统媒体在生产新闻时的“几审几核”在互联网新闻工作上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新媒体环境之下,拼速度、抢热点成为新闻的指导精神。难以区分的传受关系模糊了传受过程中双方责任的意识,造成新闻信息传播过程中伦理失范的现象。新媒体不够严谨,断章取义甚至于真实性存疑的情况并非简单地只作用于新媒体新闻之上,其更广泛地作用于公众对新闻的总体认识上。因是之故,新闻原本的权威性进一步被消解,不再一味相信新闻报道成为了理性思考所必备的一种品质。
另一个值得深入关注的关键点在于,进步的媒介技术降低了新闻发布的成本与门槛,商业价值取向的入侵重塑了新闻传播的价值理念。按照传统的新闻理念,新闻是社会的“公器”,其基本的作用在于消除人类社会的不确定性,进而言之,其作用在于充当社会的“守门人”,帮助传达让社会更美好的信息。
自媒体新闻的时代下,此种观念已渐行渐远。自媒体信息由于商业利益等干扰因素,一味迎合人民群众市场挂帅的“新自由主义”秩序在新闻界摇旗带队。低俗、恶趣味、无意义的价值取向在市场导向的“皇帝新衣”掩护之下大行其道。
较为典型的案例为今年4月份在网络上甚为流行的“结婚证字母”事件。事件起因是一位网友在网络上发问,结婚证底部的“MZHBJZH”这一串英文字母究竟有何含义。不久之后,一位网友在下方回复:“妹子何必嫁这货”……
原本一个网络玩笑,没想到在不断地演化散布之下竟有了几分可信度,并引发了主流媒体的关注。4月28日,封面新闻记者专程咨询了民政局的相关人员,证明了该事件为网友调侃。这串字母的真正的含义其实是“民(M)政(ZH)部(B)监(J)制(ZH)”。
若按原本的新闻价值标准判断,此条新闻几乎没有新闻价值,但是新媒体的传播规则之下,新闻关注点更多聚焦于网民的话题而非社会状态,自主化、私人化、商业化的入侵逐渐在“杀死”新闻的公共性与规范性。集体窥私欲的增加将新闻私人化,商业价值的入侵将新闻商业化,多重价值取向的叠加重塑了新闻的价值理念,不符合新闻价值追求的“新闻”顶着新闻的名字出现在大众视野,媒介技术则是幕后推手。当然目前的情况对传统严肃新闻还具有着某种反作用,严肃的主流媒介在新媒体的围攻下生存困难,广告收入几近崩盘。经营状态不佳,严肃媒体开始缩减开支,进一步降低了媒体从业人员的待遇,从而产生人才流失,恶性循环,媒体面对更为巨大的信任危机。
这样的状态并非我国所独有。美国主流媒介的“客观”新闻不断腐蚀,市场垄断和利润挂帅日甚一日,阅听者大量流失,党同伐异的趋势上升,媒介愈来愈与日常的社會生活无关,以致戕害的前途。在特朗普当选总统以后,公众对制度与对媒介的信任危机更是雪上加霜。根据盖勒普的调查,2016年全美只有32%的公众相信主流媒介,二十年内竟然像雪崩式从半数(1997年尚有53%)掉到三分之一;英国公投决定退出欧盟以后,根据Edelman的调查,宣称信任主流媒介的公众,从2015年的34%降到2017年的24%(两年内跌12%),即每四个英国人就有三个不信任媒介。
新闻的定义随着科技的发展不断变化更新,这一次是否到了需要重新对其下定义的时候,此问题值得讨论。
新闻学界有一论断:传统的乡土社会是不需要新闻的。这一论断扎根于传统乡土社会并未出现新闻,新闻是随着城市文明一并发展而来的产物。社会学家究其根本,阐述了这样的解释:乡土社会之中,每个村落的居民几乎人人相识,他们的生活局限在自己和邻近的几个村落之中。也正是因此,村里人的生老病死、结婚生子,以及农田收成等成为了他们的每日需要的主要信息,这些信息也很好地形成了一个社交闭环。村民眼光所见即是村庄,村庄之内的大小事务又非常便于传达,这就是他们的新闻。
城市出现,情况有所不同。现代化的发展把人带入原子化生活的状态,城市居民不再有村庄里的熟络关系,每日上班下班之外往往再无信息接收。精神上的空虚与对未知世界的不确定性都共同指向了新闻的产生,新闻也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之下应运而生了。
新闻出现后不久,人们发现新闻潜在的宣传功能。为防止新闻机构别有用心,利用新闻虚假进行宣传或谋取不义之财,美国社会对此进行了激烈的讨论并逐渐形成了“媒介专业主义”观念:媒介专业主义强调事实与意见分开,新闻呈现正反两面的事实,力求客观公正。媒介专业主义并不追求乌托邦的绝对理想,而是以务实方案处理“不完美”的人类社会,有一种缝补社会的观念。
1942年,美国《时代》周刊创办人亨利·卢斯邀请芝加哥大学校长罗伯特·哈钦斯领导一群大学教授,以局外人和学者的身份探讨大众传播界越来越多的问题。对新闻界的业主的良知、责任,以及这些责任对于形成公众的普遍益处进行讨论。于1947年发表了后来被称为传媒的“社会责任论”奠基的总报告《一个自由而负责任的新闻界》。报告对新闻提出了五大功能性描述:第一,一种当日事件在赋予其意义的实境中的真实、全面和智慧的报道;第二,一个交流评论和批评的论坛;第三,一种供社会各群体相互传递意见与态度的工具;第四,一种呈现与阐明社会目标与价值观的方法;第五,一个将新闻界提供的信息流、思想流和感情流送达每一个社会成员的途径。
“媒介专业主义”与“社会责任理论”自此成为得到新闻界普遍公认的从业规范,也正是这样的规范,给新闻工作蒙上了一层无比浪漫的面纱。“无冕之王”“社会守门人”“第四权利”“社会公器”等等美名不胫而走,新闻工作成为了独立于官僚、金钱、名誉而存在的道义力量,绝不会允许出现低俗、媚俗、麻痹等“低质量内容”。
如今的新媒体社会无疑在打破先前的一切,迎合大众口味换取更大流量成为了新闻工作的首要目标。在大多数严肃新闻工作者看来,这是陷于庸俗与堕落,他们担心社会因此走向无序与不公。如此大义凛然的担心当然不无道理,娱乐至死的悲剧早已被预言。但戏剧性的是,从使用与满足思维看,新媒体对新闻的再定义,恰恰满足了人本思想的本质,即受众选择自己真正需要的信息,而非被动接受新闻机构提供的信息。
塔克曼(Tuchman)从现象学的角度分析新闻机构如何建构社会真实。她批判媒介专业主义形同一套“客观的策略性仪式”,意谓媒介运用客观性的技巧,建立社会共识的假相,其实新闻网围绕着合法的中心机构,新闻节奏跟官僚机构的运转同声共气。这样时空交织所布置的“新闻网”,使得媒介机构得以善用有限的资源,灵活调配人力物力,以捕捉难以捉摸的外在环境,进而编织以“事实”为基础的意义之网。简言之,传统的新闻传播方式,正在悄无声息地为社会编织着一张意义大网,意图让所有社会成员迷失其中。
新媒体的出现与态势提醒着人类是的产物,情欲、窥私欲的满足成为了人们获得信息的首要目标,在受众的选择与流量追求的双重作用之下,人们不再关心原本神圣的公共利益、社会责任,转而拥抱现世,拥抱自己本身。
孤高的社会学家在一旁指责着他们的迷失,心怀理想的传统媒体从业者试图一语惊醒梦中人,而你只需做一件事: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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