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求还是寻求庇护——美国新闻界与不对称的之战
编按:在特朗普的四年任期内,许多右翼支持者表示对主流媒体逐渐丧失信心,并质疑媒体的合法性。本文作者杰伊·罗森(Jay Rosen)表示,美国媒体长期以来都面临着在“寻求庇护和寻求”作出选择的挑战。一些新闻机构为追求更多的受众、坚持以“疏离”的态度报道新闻;然而这种“公平对称”却掩盖了极端右翼行为背后的危险性。值得注意的是,主流媒体并未挽回右翼读者,他们选择通过网络建立自己的媒体生态,并沉迷在各种各样的虚假报道之中。即便在特朗普卸任后,作为“少数党派”的共和党依旧试图通过虚构报道来与党对立。本文作者杰伊·罗森(Jay Rosen)是纽约大学的新闻学教授,并撰写博客“新闻思考”。本文原载于《纽约书评》。
“新闻业”是一种报道、对候选人和公职人员提出质疑,并提醒美国人他们的公共领域正在发生的事情的工作。大多数新闻工作都是在“新闻界”(The Press)这个机构内完成的。随着时间的推移,人们进入和离开新闻业,这个机构才会经久不衰。可以这样总结即将到来的对抗:正如一些学家所说,共和党正逐渐成为一个少数党,或者反多数党。将共和党凝聚在一起的信念和优先事项遭到了大多数美国人的反对,在更深层次上,人们不想成为共和党日益代表的主张。一个反多数的政党不可能以这样的姿态出现,通过摆脱不断缩减的“大本营”来赢得选举。所以,它也必须是反事实的,必须用虚构的方式进行斗争。让人们更难投票、更难以理解该党的真实意图——这是同一个项目的两个部分。共和党与诚实的新闻业之间的冲突是结构性的。作为一个“日渐萎缩”的党派,共和党也不得不与新闻界开战;当然,除非新闻界在压力下屈服。
我来解释一下我的意思。《大西洋月刊》的罗恩·布朗斯坦(Ron Brownstein)所看到的和我一样。在他最近的一篇文章“为什么2020年代会像1850年代一样危险”中,布朗斯坦引用了几位共和党人的话,他们承认了正在发生的事情。
党的联盟转型规模很大,甚至比共和党联盟的复辟要大得多。随着特朗普巩固了共和党转变为一个“白人身份的政党……一个民族主义政党,与你在欧洲看到的政党没有什么不同……而党变成了一个其他几乎所有人都支持的政党,”的计划。共和党资深顾问、“反特朗普林肯计划”(anti-Trump Lincoln Project)的联合创始人迈克尔·马德里(Michael Madrid)对我说道。
布朗斯坦写道:“近年来,共和党人的行为表明,他们和内战前的南方党派一样。决心作为少数派控制国家的方向。”这就是为什么他们不遗余力地拒绝奥巴马选择的最高法院人选,不惜牺牲一切让艾米·科尼·巴雷特(Amy Coney Barrett)进入最高法院。“显而易见的是,过去十年共和党州通过了大量法律,使投票变得更加困难。从今年共和党对限制邮件投票作出的狂热努力中就可以看出这一点。”(此外还有:干扰人口普查;使邮局瘫痪等手段。)
这些事件告诉布朗斯坦,一个从事了37年报道的记者:“共和党人相信,压制进入选民队伍的新生代,比试图讨好他们更有机会保持权力。”这就是一个反多数主义的政党必须做的事:压制选民,但也要投射虚构的东西,比如认为选民中存在的欺诈现象十分猖獗。
这是一个实证主义的问题:美国存在很多选举舞弊吗?是否会影响选举?这个问题已经得到了不止一次的回答。这就是我所说的,“(共和党)与诚实的新闻之间的冲突是结构性的”。共和党不得不依靠诸如选民欺诈之类的虚构故事,来证明自己的观点,如果新闻界想要立足于现实,它就必须否决这种说法。
但新闻界有多想立足现实?它愿意走多远?在特朗普铺天盖地的谎言的逼迫下,记者们例行对诸如“有大量证据表明选民造假”之类的事实进行核查,并宣布它们是虚假消息。这很好!但如果有权势的人继续制造战略谎言,媒体会停止放大这些假话吗?他们会惩罚那些在电视上传播虚构故事的政客吗?周日的节目是否会不再邀请他们?新闻界是否会改变其惯常做法所依赖的心理形象?
两个大体相似,却有着不同理念的政党,试图通过公开辩论抓住“美国中心”(即大多数选民)从而赢得通过体制推行优先事项的授权。在那些被埋没的正常画面之上所建立起来的,是新闻的例行公事。
正如罗恩·布朗斯坦(Ron Brownstein)所言,共和党是一个少数党,“在党更彻底地代表了这个国家加速发展的多样性之际,它正在加深对最具种族仇恨的白人选民的依赖。”没有任何新闻界的例行常规是专门为这种情况而建立的。在美国媒体的剧本中,从没有任何关于如何报道一个“通过试图压制选票,而非争夺选票来运作的政党”的剧本。
面对这种不对称,记者们将不得不决定自己的立场。但是选择像“会见新闻界(Meet the Press)”这样的节目,像全国公共广播电台(NPR)这样的广播网,像《纽约时报》这样的新闻编辑室,或者像美联社这样的新闻服务,并不是选择加入党还是共和党(这样说的人是在欺骗你)。确切地说,要做出的选择是,是不是要继续实现两党代表制度?在该制度下,两党会在新闻中获得大致相等的话语权。因为他们是旗鼓相当的,多数选票的竞争者。或者基于美国的现实变化,重新制定他们的做法;在这种情况下,共和党试图从少数人的立场:以白人民族主义为基础,财阀为捐助阶层,来控制这个制度。而党则试图为他们不守规矩和慢慢扩大的多数支持者带来秩序。
童话故事式的两党制,与适应变化了的现实,听起来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哪个有自尊心的记者会不站在描绘真实世界现状的那一边呢?
这似乎是一个简单的决定,但事实并非如此。我在批评媒体时经常提出的一个观点是,主流记者所做的某些事情并不是为了服务公众,而是为了保护自己不受批评。这就是“他说,她说”式的报道,“双方都这么做”的本能反应,以及“对不平衡现象的平衡处理”。
报道新闻、对权力进行问责、争取公众的知情权是新闻工作的首要原则,也是正确实践的基础。但是,保护自己不受批评,却完全不遵守这些原则。它的合法性要低得多,尤其是在“批评来自于满怀恶意的批评者”的情况下。这就是“搞定裁判(操纵媒体有利地评价自己的候选人并报道对手的负面新闻)”这个词的由来。参与者试图通过质疑偏见来影响判断,无论其指控是否合理。
我最喜欢的,关于“保护自己免受批评”的描述,来自《华盛顿邮报(The Washington Post)》的前记者保罗·泰勒(Paul Taylor)在1990年出版的,关于选举报道的书:《看他们如何运行》。我最喜欢其中的一句话:
有时我担心,我对做出尖锐判断(不管是赞成还是反对)的畏惧,使我不适合这个爆炸性的日常新闻世界。另一些时候,我的结论是,这使我非常适合从事新闻工作——当然,也适合现代“客观”新闻的严格和传统。因为我可以通过从中间点出发、不偏不倚地书写故事,处理我的困境。我可以在对某人(或某项政策或想法)所能作出的最好和最坏的评价之间寻找中间点,然后在那个公平的地方写下我的故事。不去依靠其他(党派的、意识形态的、心理学的)的罗盘引导,而是以公平的黄金均值为目标,这样一来,我可能会降落在真理的附近。......是的,我在寻求真理。但我也在寻求庇护。我对我所面临的最艰难的决定,选择置之不理。
我在寻求。但我也在寻求庇护。对我来说,这是美国有史以来关于报道最重要的几句话。在主流媒体报道记者的正常行为中,寻求和寻求避难的行为是混合在一起的。这就是我们在10月28日,从全国公共广播电台的晨间版得到这样的报道的原因:
右翼担心邮寄选票的可信度。他们从特朗普总统处了解到,总统在毫无证据的情况下,宣称这个系统充斥着欺诈行为,从而加剧了民众的担忧。而左翼担心的是另一种情况,他们最担心的是,特朗普在选举当晚领先,他的竞选团队或司法部试图提前结束计票。关于计票的争议可能会持续数天,乃至数周,因此双方的活动积极分子都在制定计划,进行动员。
在这种新闻报道中,全国公共广播电台搭建的“房屋结构”是将左右两翼的忧虑与“寻求庇护的部分”搭配起来。特朗普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宣称邮递选票充斥着欺诈行为,这当然是在煽动人们的恐惧。问题的关键,不在于寻求庇护的部分中必然会被注入假话,而是报道本身带有保护性。全国公共广播电台作为公正的观察者,站在双方之间,不支持任何一方的说法。这就是这一新闻报告的框架:保持对称。
但潜在的现实是不对称的。邮寄选票是一种安全可靠的选举方式。的恐惧是被操纵的情绪和“那又怎么说”主义(whataboutism,一种宣传技巧,即通过指出对手的错误来转移注意力)。同时,特朗普的威胁性言论,例如“必须在11月3日得到最终票数”,为党人的担忧提供了可怕的合理性。在全国公共广播电台的报道中,这种差异被淡化了,该报道称:“左右两边的活动家和极端分子都担心对方会以某种方式窃取选举。”是的,他们都在担心。但其中一种担心是基于现实的,另一种则不是。这难道不应该意味着什么吗?
学家诺姆·奥恩斯坦(Norm Ornstein)就是这样得出了他的格言:“对不平衡现象的平衡处理会扭曲现实。”再说一遍,哪个有自尊心的记者会选择不站在描绘现实世界的一边呢?好吧,以追求平衡的“房屋风格”的全国公共广播电台记者为例,在这种情况下,寻求与寻求庇护混合在一起,而由于体制上的谨慎、优先事项的错位以及来自咄咄逼人的的内部批评等问题,“寻求庇护”已然为记者提供了报道框架。
如果我们到上个世纪,追溯媒体寻求庇护行为的起源,我们会发现两个主要支流:一个是随着报纸的整合而兴起的商业动机,即尽可能多地吸纳民众,避免惹恼部分受众;另一个是曾经属于工人阶级的新闻业的专业化,这种专业化要求报道显得疏离,站在高于“挣扎的党派人士”的立场上来讲述故事。离我们时代更近的,是第三种压力:通过无休止地抱怨自由派的偏见来恐吓记者,并取得了令人难以置信的成功。
但正如Crooked Media的布莱恩比特勒(Brian Beutler)上周所写的那样,一些事情已经发生了变化:
来自右翼的,长达数十年的诽谤,已经使大多数保守的美国人远离主流新闻媒体,让他们被右翼宣传所包围。这些主流媒体的回应是,让共和党行动派或坚定的保守派占据版面和捐赠者刊头;追逐毫无根据的报道,以避免被指责带有偏见;顽固地坚持不可辩驳的“虚假平衡”假设;将颠覆为他说与她说的二分法。这些回应都无法平息右翼批评人士的不满,他们并不是想影响媒体,而是想让媒体失去合法性。这些尝试都没能把福克斯新闻的观众和布莱巴特的读者吸引回真正的新闻市场。
现在有了自己的媒体生态系统。随着共和党越来越专注于白人民族主义和压制选民,公共服务媒体追逐核心受众或关注共和党对偏见的抱怨就显得没有意义了。布莱恩比特勒和我也在向主流记者表达同样的观点:这些右翼人士想要摧毁您的机构,是时候采取相应的行动了。
让投票变得更难,让人们更难理解政党的目的是什么,这些都是同一个计划的一部分。“邀请共和党人参加著名的新闻节目,声称共和党人支持已有的新闻保护条例,并不能为观众带来共和党的立场,”比特勒说,“这为他们提供了一个谎言。”现在,我们要在寻求和寻求庇护之间作出选择。无论记者是否意识到,这种冲突都即将到来。 即使特朗普走了,持不受欢迎立场的少数党派也必须攻击基于现实的媒体,并试图通过这些媒体向选民展示歪曲的自己。长期以来,这种情况一直存在,但在特朗普上台后,它又重新变得不可忽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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