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必强求老人适应年轻人的便利让“数字生活”为老年人放慢脚步
摘要:我学生的评论,以及我的评中评。凯雯同学注意到了“让老人融入数字化浪潮”的论调中包含的话语权力,提出:不必强求老人适应年轻人的便利,让“数字生活”为老年人放慢脚步,才是真正治本之善。我的观点是:数字社会高歌猛进,是进步的象征,但我们有必要反思,当我们谈论这个词时,都是站在“受益者”角度看待数字的,以受益者的热情拥抱数字技术对生活的浸润。成熟的数字文明,需要跳出那种进步主义的、完全站受益者角度的技术迷思,关怀数字的盲区和被抛弃者。
数字时代,一位老人可能在外度过怎样的一天?上公交车时不会用智能手机扫码付款,只好笨拙地掏着兜里的零钱,引起后方乘客不耐烦的啧声;不明白如何登记信息、出示健康码,在超市门口踟蹰不前;自助结账区域的工作人员不知去向,面对陌生的机器,拎着满手沉重的物什无所适从……你我对这样的画面都不陌生。
一部分人踏着数字化的道路匆匆地路过这些无助的老人,而一部分人停下来陪他们慢慢走。10月27日,南京小伙陈康进入了人们的视野,他利用自己的工作经验和专业特长,为70岁老父绘制了一本私人定制的“数字生活指南”。
对此,有人盛赞小伙的暖心和孝顺,有人想为自家老人求一本“同款”,而笔者看到的是其背后“一刀切”的数字化在无形中对老人产生的压迫。从央视网等主流媒体对此事的报道到网友评论,潜台词普遍为“应当帮助老人融入便利的数字化生活”,预设其学习者、追随者的身份,将其置于被动的弱势地位,却未曾反思,所谓“便利”可能是一厢情愿,与其要求老人加快脚步,不如主动等一等他们。
老年人数量在总人口中的占比较小,为何仍要留出一部分时间、金钱和人力成本来满足“少数人”的需求?
一方面,目前我国正从轻度老龄化迈入中度老龄化,老年人数量达到总人口数的17.4%,根据民政部公布的最新预测数据,到“十四五”期末,60岁及以上老年人口规模达到3亿人。他们或许是百分比标尺下的“少数人”,但基于我国庞大的人口基数,老年群体的实际数量不容小觑,遑论他们正处于从生理到心理都相对脆弱的人生阶段,和残疾人、孕妇等群体一样需要得到特殊关注和悉心照料。因此,推进数字化的过程不可沦为一场“多数人的”,医院取消现场挂号、公交车仅接受扫码乘车等改革措施只是迎合了年轻人所定义的便利,却可能以摧毁老年群体的便利为代价。
另一方面,不可见的数字鸿沟不仅横亘于年轻一代与老人之间,更存在于老人与老人之间。相关新闻评论中,部分网友骄傲地表示,自家老人已经在家人帮助下学会了刷抖音、叫外卖、微信支付、淘宝购物等,以此佐证老人融入数字化社会并不困难。确实,在城市中,不乏经济条件良好、有一定文化基础、子女耐心孝顺的老人,他们经过一段时间的磨合即可在数字生活中如鱼得水。然而,城乡过渡之地和广大农村地区的老人何去何从?他们或许面临着经济上的窘境,或许识不得几个字,或许子女长期不在身边,当他们偶然产生进入城市、接触数字世界的需求,物质和精神上的贫困往往让他们被拒之门外。
在奔涌前进的数字化浪潮中为老人留一条特殊通道,不仅必要,而且操作起来并不艰难。本月,无锡火车站设置无健康码通道,为使用老人机、无微信、不熟悉操作流程的老年群体带来了福音,他们不必再看工作人员的脸色,也不必小心翼翼地寻求路人的帮助。对于数字社会中徘徊的老年人,人性化并不意味着需要付出高昂的成本额外创造服务,而只需做到在“立新”的同时不彻底“破旧”,让冰冷的机器取代有温度的人工服务的速度慢下来,在为年轻人提供便利的同时,也尊重老人眼中的便利。
“数字生活指南”固然暖心,却更近似于潮流裹挟下的无奈之举。让“数字生活”为老年人放慢脚步,才是真正治本之善。
很喜欢凯雯同学这篇评论,突破“帮老人融入数字化”这个看似理所当然、代表着进步主义光芒的结论,看到了这种观点中包含年轻人“话语权力”:让老人去学习,去适应年轻人的“便利”。我一直在课堂上说,批判性思维的启动,首先要善于去对话语进行分析,看似随意的话语中,往往包含着一种意识形态,包含着权力和利益。某种话语往往是以某个群体为中心、发明用来表达其利益的。只不过因为用得越来越多,或者因为这个群体是主导性群体,将一种以利益为中心的概念变成了一种去利益化的、中性化的普适概念,批判性思维就是“批判性地看”,悬置其中性和理性当然性,看到话语后的权力。
社会群体所使用的语言,通常是被设计用来确保他们特殊的和优越的地位的。很难想象,一个娴熟的批判性思维者不擅长进行概念分析。批判性思维让我们要善于跳出那种“自我中心主义”和“群体中心主义”话语。
实际上,“学习”就是一种以年轻人为中心的话语体系,孩子从小到大,就是一个学习的过程,从一张白纸到填满知识,生机勃勃,天天向上,他们有学习,更有学习能力,能适应新事物。而老人已经固化,他们已到暮年,学习能力大大弱化,固化的思维和习惯,退化的器官,晶化的知识体系,让他们缺乏学习、氛围,尤其是新技术新平台的学习。年轻人用健康码,那不过是生活的一部分,一个步骤,因为整体生活是数字化的。而很多老人日常生活并没有网络化,只不过进一下商场,用一个健康码,就得学习整个网络世界,网络知识,网络理念。这对他们是不公平的。
“学习”是一个带着年轻人话语权力的规训表达:不会,那你去学啊。公司化社会流行着这样的教育规训:不会,但我可以学。
站在年轻人角度,会觉得“不就是一个APP”吗,有多难呢,手机弄一下不就行了?因为你已经适应了数字生活,想象起来很容易,但对老人来说,这是一个新的世界,处处是障碍,技术,理念,方法,平台,看不懂的界面和字母,记不住的步骤,眼花了乱的信息,他们本不需要进入这个世界。但年轻人主导的世界,强迫着老人们适应“年轻人的世界”,还美其名曰“让老人与时俱进适应数字社会”。为什么我们在一些方面不去“适应”下老人,保留着一种慢的、传统的方式,等一等步伐缓慢的那群人。是让老人“适应”年轻人,还是年轻人去“适应”年轻人,就是一种文明,数字文明,应该包含一种“包容慢”的文明,而不是让一切按下快进键,用快的文明碾压、抛下那些走得慢的人。
公共政策尊重他们,就是考虑他们的习惯,让他们可以免于不断“学习”、不断适应那些年轻人所热衷的“创造”对他们形成的生活障碍。也许,那些所谓数字化,在创新源头上就应该考虑这个群体。
数字社会高歌猛进,是进步的象征,但我们有必要反思,当我们谈论这个词时,都是站在“受益者”角度看待数字社会的,以受益者的热情拥抱数字技术对生活的浸润。一句话说得好,当我们是少数人时,考验着我们的勇气;当我们是多数人时,考验着我们的宽容。站在数字受益者的角度,我们能不能想到那些可能的数字受害者,数字难民,数字鸿沟另一边的人,数字民工,数字的外部性,数字在隐私侵犯上带来的巨大风险,这是数字文明不可回避的另一面。
经历了初期的数字化迷恋后,和公众实际上已经开始告别那种数字进步主义的迷思,反思数字化背后的问题,清华劳东燕教授“挣扎”了一下,挑战在各种角落全面铺开的人脸识破,“智慧社区”概念受到来自法学共同体角度的批评,媒体的调查报道反思快递带来的外部性问题,重阳节讨论数字化对老人的抛弃问题。成熟的数字文明,需要跳出那种进步主义的、完全站受益者角度的技术迷思,关怀数字的盲区和被抛弃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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